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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小時候的我吃飯時不太安分,不大張口,愛吃不吃的。

直到有一天默默開竅了,發現吃飯並不是一件苦差事。除了媽媽特別燉的人蔘雞超出當時味覺的接受度,令我們三姊弟避之惟恐不及外,餐桌一直是香味四溢的生活重心。交換一整天大小瑣碎事,搶發言權的同時還要搶食物,家裡孩子多,飯吃起來特別香。小學時,媽媽曾用鳳梨罐頭做成晶瑩的果凍當夏日的早餐,盛在平時不輕易使用的花型玻璃碗裡更顯得剔透可愛;停電的夜晚,媽媽將酥炸旗魚條與其他菜色一併裝盤,配上扣在盤中成座小山的白飯,一人一個盤子一把板凳,坐在院子裡就涼風晚餐。當時住在山坡上,社區裡便有自己的游泳池。暑假時堂表兄弟姊妹來玩,一票孩子浩浩蕩蕩踩著拖鞋便往泳池去。喝了幾口漂白水後往往胃口大開,在大人嚴格控管下,幾個人分食的那碗泡麵(通常是新出的肉骨茶麵口味),總是特別好吃。

飲饌之事,陳家人向來奉「吃飯皇帝大」為圭臬,決不草率行事。在鼎泰豐還只在信義路有一間簡樸的門市時,爸爸便常帶著一家人走上店面後頭窄窄的樓梯,在二樓吃小籠包,再點上幾盅元盅雞湯。其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內餡透出麵皮成翠綠色的菜肉蒸餃,裡面裹著剁碎的青江菜豬肉,有獨特的香氣。等待座位時,我總是著迷於隔著濛著霧氣的玻璃觀看,師父們靈巧的手指飛快地捏出一顆顆迷你又飽滿的小籠包,蒸汽瀰漫的廚房像極了雲霧繚繞的祕境。有時候是在永康街公園旁,一家人圍著小桌喝熱呼呼的牛雜湯配乾拌麵。最好吃的,往往都是爸爸手裡拌好的那一碗。還有,一年在馬來西亞的家族旅行,爸爸堅持只在某一家店吃牛丸湯、再到另一間飯店為每個孩子各點上一杯ABC冰。同時訓練大家享受榴槤的異香和山竺、紅毛丹的甜美。

嗜吃的血液其來有自,阿嬤、外婆、姑姑、舅媽,各有各的拿手菜。在阿嬤的餐桌上第一次領略紅燒茄子、豆豉苦瓜的鮮美。偶爾會和堂姊一起接過阿公攢在手心的五十元鈔票,到巷口替他端回一碗藥燉土虱,還可以分得幾口墨黑的湯汁,苦甘苦甘,說不上來喜不喜歡。而我小時候吃的「黑輪」高麗菜卷,裡面包的不是魚漿,而是剁細的豬肉拌洋蔥紅蘿蔔。家裡冷凍庫冰磚似的疊了好幾包。拿來煮湯,一口咬下一汪子湯汁,軟而不爛的高麗菜配上鮮嫩的肉餡,我一餐可以吃掉三個。據說是二姑姑學了傳給四姑姑,但我堅持只有阿嬤包的才是正宗的味道。在外婆家每年春節要吃潤餅和紅燒蹄膀,端午包粽子,冬至少不了客家鹹湯圓。而二舅媽包的餛飩,讓我寧可上學遲到也要多吃一碗。多年來就這麼吃著吃著,好吃,便是件流竄在血管裡,再理所當然不過之事。

不過,明明是愛吃的,我卻偏愛邊吃飯邊看書,端得是兩件人生樂事湊在一起,幸福無比。不但如此,我吃飯又極慢,一講話便顧不得吃。國中時的三十分鐘根本不夠,常常被班導威脅要到辦公室對著飲水機吃。到底去過了沒,也不記得了,只記得燙手的鐵便當盒和打開瞬間的熱氣蒸騰,以及偶爾沒有帶便當的日子,爸爸送來的周胖子餃子外加一碗湯。高中管得鬆了,午餐時間幾個人圍著張課桌一起吃,聊得太開心飯吃不完,午休我繼續配著小說吃。只有舉辦班際排球比賽的那幾個中午,我會使勁渾身解數吞食我的便當以求可以在裁判哨音吹響前衝到排球場觀戰。若難得老師提前下課,衝到自助餐部花五十元能買到新鮮熱燙的三道菜。運氣好的話,可能還可以瞥見暗戀的人排隊的身影。高三的那個夏天,聯考前,堅決不肯被關進所謂的考前衝刺班。自己排了進度,每天和朋友回學校唸書。整間教室就我們兩個人,課桌椅隨我們搬動,排成了兩座堡壘散滿課本考卷參考書,一人各據一方。很多時候,我只是盯著窗外成蔭的菩提樹發呆。沒有悟道,對於午餐該吃什麼倒是很有想法。當時已經推甄上師大的同學常在中午提著她四處蒐羅的美食出現。從冰涼的北港薏仁豆花到熱辣辣的加里曼丹咖哩雞,想著她揮汗如雨騎著腳踏車穿過大街小巷只為送上打氣的便當,苦悶的考前歲月多了豐美的滋味。

在師大的四年以夜市(喔,或者該說是家教家長才對)為我的衣食父母。收到的家教費大多數都奉獻於這愈夜愈美麗的幾條小巷弄。一開始總是記不清哪家店座落在那條巷子裡,初開學總有賴同學領路,才能找到幾乎像是民宅的小麵館或是座落在二樓的簡餐店。小麵館的老闆娘像是鄰家的媽媽,食物沒吃完會獲得關切的嘮叨和詢問;簡餐店沒有固定的菜單,只供應四五道分別以豬、雞、牛、或素菜為主的燴飯,一定有一顆荷包蛋和一大杯紅茶綠茶或奶茶。等待上菜的時間亦難以掌握,端看老闆手邊正在炒哪一道。有時一同吃飯的人多,還會發生有人吃完了,有人的飯還沒上桌的悲劇。好幾次和朋友在家教前去吃飯,點餐前都得先打聽老闆出菜的計畫。宿舍生活,一日三餐還加宵夜全是外食,和同學的交情大抵都建立在飯桌上。有許多曖昧的幽微的眉眼和微笑,往往也交換在杯盤之間。吃下肚的除了食物,更是一絲躊躇與期待。

雖然小學前曾在外婆家附近住了一陣子,童蒙時期的記憶只剩下在公園玩蹺蹺板大風吹或和表妹手牽手穿過「祕密通道」防火巷,抄捷徑來回外婆家和我家之間。忙著嬉鬧和在世界裡探險,外婆的面容並不十分清晰,卻切切實實存在著。直到大學時一個人留在台灣唸書的那幾年,週末回家,突然發現外婆變得好小,向來俐索的動作緩慢了,腿腳也不太好。然而外婆還是每天往來在菜園、公園、和住家間,早上跳土風舞和澆菜除草,下午在客廳挑菜,等兒孫下班放學回家。平常吃飯都是圍著廚房裡那張有記憶以來沒換過的大圓桌,人多時板凳挪挪擠一下,手肘相抵膝蓋相碰,吃起飯來有滋有味。桌上定要有一鍋用電磁爐熱著,特別為外公準備的湯。而外公專用的萬壽無疆碗和鑲了銀頭的圓筷一定有人張羅好,端放在他的座位上,等他慢慢從客廳踅來就座開飯。我最喜歡水煮的現摘秋葵蘸點蒜泥醬油膏、加了醋的嫩薑炒肉絲、或是燙青菜沾上從外婆老家帶來的客家桔醬。如果桌上有白斬雞,外婆總會端著一小杯叔公自家釀的紅葡萄酒慢慢啜, 揀著小塊的雞肉下酒,陪吃得慢的我閑話家常,或說說最新鄉土劇的發展(劉伯溫的師妹遭人陷害、二皇子跟奸人串通,打算要篡位)。獨身在台的日子,有外婆家的味道而從不虞匱乏。

大學畢業後,包袱款款淚眼朦朧到加拿大與家人團聚。行李裡塞滿愛逾性命的中文書籍,以及媽媽特別交代的客家福菜、梅干菜、海帶還有乾魷魚,都得拜託舅媽專程到市場熟悉的攤販選購。千里迢迢送抵思鄉嘴饞的家人手中,頗有家書抵萬金的感動。加拿大沒有夜市、沒有什麼都賣什麼都不奇怪的7-11、沒有巷口的美而美或是豆漿店,華人超市裡看到的新竹米粉或是嘉義方塊酥,仔細一看大多是Made in China,企圖矇騙我的台灣舌頭。幸而我自小愛吃也敢吃,腸胃並不太忠誠,不拘泥於中華菜系,墨西哥土耳其義大利和越南餐廳任我臨幸。美食不是沒有,只是要花更多的金錢心思才得以享用,不若台灣的平價與便利。學生時代經濟拮据,窮則變、變則通,大多數留學生都練得一手好廚藝其來有自。想撫慰思鄉的味蕾且顧到荷包的厚薄,把手指自電腦鍵盤挪開,改握鍋鏟才是正途。於是研究生人民公社的飲食形態也因此產生,公社數與華裔學生數成正比。我有幸受邀參加過幾次,恍惚間常不覺自己身在異國。加拿大的超市清潔舒適冬暖夏涼,雪天時適合散步。五彩繽紛的超市裡其實藏有許多多年前只在書中讀過的蔬果和食材,該怎麼搭配烹煮,這問題比教授要求的報告深奧,往往投資報酬率也比教授給的分數高。

一直以來靠飲食堆疊回憶、豐碩生命,愛吃,大概是基因符碼的一部份,寫在代代相傳對食物的執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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