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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章進入回憶模式]

故事要從沙知離開加拿大前幾天說起。

甫從蜜月旅行回來的妹妹得知我們撇開她偷偷舉行的台日合作晚餐,氣急攻心,差點眼淚與口水齊流,臉皮共牆壁一色。連忙說服沙知再為她下廚一次。遠在蒙特婁的弟弟與小妹得知消息,隔天晚上便抱著睡袋出現在我家門外,視五百公里路程如無物,彷彿只是從台北到淡水一樣輕鬆寫意。

時間是七月八號星期一。我家的人口密度比往常都高,客廳的沙發床攤著,地上都是半開的行李箱。出門上班時,有一排人穿著睡衣站在客廳揮手送行的感覺相當微妙。那天一早陽光普照天清氣朗,我暗自慶幸沙知可以好好享受在加拿大的最後一天。說好白天他們一群人要到處走走,晚上再由沙知和我妹一同下廚。一整天妹妹不停用簡訊即時更新他們的所在地以及晚餐菜單,導致我完全無心上班。只專注地用念力想讓時間快轉到八個小時後。

加拿大夏日日照時間極長,往往近九點才日落。夏天上班我可以一整天不開燈,單靠窗口透進的自然光便足夠做事。那天中午仍是個尋常的七月艷陽天,豈料四五點左右,天色染了墨似瞬間濃重晦暗了下來。像是有人扭轉了什麼開關瞬間調暗了太陽,我突然看不清手中的報告。整棟建築也好似被切成了靜音且慢速播放的模式,同事不知都哪裡去了。奇怪着這違常又詭譎的氛圍,我起身開燈並到走廊探看。說時遲那時快,轟隆隆大雨傾倒而下震得人幾欲耳鳴。走到廚房往中庭望去只見整桶整桶的雨水自天頂潑瀉下來,天地間以厚重水幕連接,除此之外再無世界。我被震懾到啞口無言,只能呆愣原地瞪著混沌未開的天空。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連忙繞到前頭企圖尋覓一點人氣。三四人聚在門口瞠目結舌地看大雨肆虐前庭的花草。大家都很安靜,那無語中帶著敬畏與不可置信。

毫無意外的,約好的個案沒來,我不怪他。連忙包袱款款準備起航回家。正苦惱著該如何才得以自這十分鐘的大雨摧殘中倖存,正好要離去的善心同事提議載我一程,我得保不「溼」。車站內的台階卻沒有我的好運,無數前人留下的泥濘腳蹤讓長長的室內通道似乎都積了水。多倫多地鐵歷史略顯悠久,比不上台北捷運新穎快速,擅長停停走走隨意歇息我早不見怪。只是今天車速更顯緩慢,越接近市中心,停頓的次數越頻繁。我警覺心起,坐立難安。我照慣例在St-George站換到南北向的列車。逆着濕漉漉的人潮拾級而上,我如一條游魚閃身滑入早已進站的車廂,祈禱着這班列車會順利送我到家。車裡裝滿疲憊而潮濕的通勤者,每個人的輪廓線都被浸得有點浮腫模糊,暈着水汽。有人的背包不停誇張地漏出水來。等了良久車仍不開,廣播系統嗡嗡嗡地播報着沒有人聽得懂的訊息,似乎威脅着列車即將停駛。我當機立斷奔回東西向的列車試圖多搭兩站好轉公車回家。事後證明這是關鍵的一個決定,不久之後地鐵便宣佈關閉了。

當時尚不清楚這場水難之嚴重性的我,在轉乘後順利地搭上了回家的公車,車上還有位子坐。擅自以為問題就此解決,我即將抵家,在舒適寧馨的家中與親友共享豐盛的晚餐,任窗外風狂雨驟均與我無關。殊不知這才是今晚災難體驗的開始。在公車上收到妹妹的簡訊,告知我家裡停電的消息。連忙要她緊急儲水。還來不及商量晚餐計劃,簡訊和手機便都不通了。

公車極度緩慢地行進着,走走停停。這才注意到交通號制也都失靈了。賴以維持秩序的機制一但失去,整個城市便處於一種脫序的慌亂與超現實中。原本十來分鐘的車程,那天花了四五倍的時間才抵達。到我家前會先經過另一個地鐵站,只見公車站牌下黑鴉鴉萬頭鑽動,整個街角站滿了等車的人。門一開,所有人往車上湧進。有位先生奮力地擠上車,他的背包卻讓門無法關上,但他卻不願放棄下車。宛若錯過這班車便錯過了唯一的生機。恍惚間我幾乎以為這城市已淪陷入殭屍手中,下一秒蜜拉喬維奇就要拿出衝鋒槍來拿著窗外掃射了。那名先生與門僵持良久,司機只得出聲威嚇門若關不起來,這台車哪裡都別想去。公車即將到達我家巷口前,我隔著車窗看到了在站牌下等我的谷先生,即便我早已按下下車鈴,司機卻過站不停,只因等著上車的乘客多到誇張的地步。我眼睜睜地看著谷先生被拋在後頭卻無法出聲呼叫或揮手招呼,活脫脫便是瓊瑤小說會出現的清末民初亂世兒女擦身而過的經典畫面啊!幸好司機開過一個路口拖延了「殭屍」一湧而上的時機後便停了車,我一邊高喊借過一邊粗魯地擠過濕嗒嗒的沙丁魚群才獲得自由,險險避免了被一路載到終點站的命運。

好不容易越過沒有紅綠燈的馬路到了家,我家大廳黑洞洞的,只有微弱的緊急照明幽幽地亮着。電話打不通,無法聯絡就在頭頂上的那群人,真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只好不情不願地摸黑爬上十五樓。沒想到留守在家的四人竟也呈現著落水狗的狀態。細問之下才得知,他們返家時,恰好被第一波大雨困在地鐵站。四個人先悠哉地逛了好一陣子賣酒的LCBO,再在屋檐下感嘆天威好一陣子,最後決定繼續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遂高喊著"Die like a hero",一路鬼叫地衝回家。正輪流著沖澡,便停電了。廚房裡擱置着洗到一半的菜、煮到一半的料理。真正是半生不熟的尷尬狀態。突然好懷念台灣的瓦斯爐!加拿大一停電,整個廚房都停擺了。

IMG_1544不知道為什麼,來了好多輛的消防車。事後才得知有人被關在電梯裡。

 

家裡沒水又沒電,一時之間大家都沒了主意,爭辯着究竟該冒險出門覓食亦或先以餅乾零食果腹。後來有鑒於家中存糧實在不多,又不知電力何時會恢復,無可奈何只好拋下煮了一半的好料,探險去。難得來趟多倫多的弟弟小妹外加沙知,就這樣遇到了五十年一次的暴雨侵襲。弟弟不忘趁此機會詆毀多倫多,好哄抬蒙特婁在沙知心中的形象。沙知看起來有點餘悸猶存,仿佛不敢相信她「躬逢其盛」地經歷了這場天災。

IMG_1546浩浩蕩蕩的一行人

出門之際雨已轉弱。家門前的巷道除了三台突兀的消防車,一派風平浪靜。天色因雨霽而轉亮,若不仔細觀察,還真忽略了家家戶戶一片覷靜幽暗的不自然處。我家位於兩條主要道路交叉口的西北方。結果路口以東以南均未停電。如果這時照一張鳥瞰圖,以十字路口為X軸與Y軸,想必第四象限處在對比之下必定漆黑得飄散着違常的氣息。一行人浩浩蕩蕩踢著拖鞋來到兩個街口外的超市。時間大約晚上八點,平常堆積如山乏人問津的烤雞已全數售罄。熱食區的工作人員正開始要清理保溫櫃裡的金屬盤。只見幾個盤子裡還孤零零地散落着落單的肉丸或是焗烤蔬菜,連忙下手。同時間派人到沙拉區探看是否還有殘存的希望。不知道是誰聰明地想到了冷凍食品的存在,成功避免二桃殺三士或是骨肉相殘的悲劇產生。微波時還受到一旁老婦人的稱讚。據這位太太說,她家還在更北方,卻被困在這裡,一時動彈不得。相較之下,我們便顯得悠閒愜意而不知人間疾苦了。吃飽飯還到樓下帶了幾罐啤酒回家,心想家裡沒水了,必須有點東西喝才好(藉口)!

IMG_1554這樣算是苦中作樂還是不知民間疾苦?

幸運的是,約莫十點便恢復通電了。沙知決定把擱置的料理煮完。我們也順理成章打開啤酒小酌一番,歡送沙知。

(416)是多倫多地區電話的區碼,也是今年當地酒廠的新品。我很喜歡它的包裝,是多倫多市區的街道圖,仔細端詳還可以認出不少地標建築,收藏價值十足;Canadian身為國民牌,就跟在台灣喝台啤一樣天經地義。而WHEAT是新口味,還不是隨便買得到的!雖然我對啤酒瞭解不深,頂多只能用「苦」、「不苦」;「比較淡」、或「很順」這種門外漢湊熱鬧的形容詞裝模作樣一番。但若有什麼特殊風味還是喝得出來的。安大略省有幾間小酒廠很喜歡依季節推出不同啤酒。春天是楓糖、萬聖節有南瓜香料、冬天則有柑橘類。包裝也都充滿創意,很適合每每選啤酒都以貌取人的我。曾買過一款名喚"Audrey Hopburn"的,瓶身上畫着窈窕纖細的女人嬌軀,著黑禮服戴過肘長手套手持長煙管。許是心理作用,那款啤酒喝起來特別嫵媚俐落。

家裡人聲鼎沸,有酒有朋友,下廚也仿佛在嬉戲。依照沙知的標準,今晚的咖哩只能算是克難時期臨時煮出的「印度風」咖哩,並不正宗。家裡沒有雞肉豬肉牛肉沒關係,上次做藕夾時搞錯重量,傻傻地要谷先生買了四磅的豬絞肉還剩很多;沒有馬鈴薯紅蘿蔔也沒關係,手邊還有一節先前剩下的蓮藕;沒有各色印度香料沒關係,採用現成的日式咖哩塊做為主要調味,再配以孜然與香菜,讓咖哩的香氣更為複雜。只見沙知就像漫畫裡被丟到荒島的大廚一樣,東替西換,眉頭都不皺一下地煮出一大鍋從來沒吃過的美味咖哩。

首先熱油鍋,煸香孜然籽後下薑泥與蒜末,爆香後再下洋蔥丁。有別於一般的習慣,洋蔥下鍋後無需一直翻炒,務必克制手癢的衝動,只要確保底部不燒焦即可。按照沙知的說法,翻炒過度的洋蔥會變甜,不符合這次印度咖哩的風味。洋蔥變透明之後,加入絞肉炒散。蓮藕切丁後泡水洗去澱粉,瀝乾後下鍋。加水蓋過鍋子裡的料。加入現成的咖哩塊。沙知嫌味道不夠濃厚,不吝惜地告訴了我她讓咖哩風味變濃厚的祕方--韓式泡菜汁以及即溶咖啡粉!熬煮至入味後,拌入大量香菜末,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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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甜點跳tone地走回和風路線:わらび餅——蕨餅。

蕨餅滑滑涼涼的,通常裹黃豆粉或淋黑糖蜜食用。去年在築地市場,谷先生跟路邊的老伯買了一盒。老伯即將收攤,多塞了好幾塊到我們那盒中,薄薄的塑膠盒幾預爆開,被撐到極限的橡皮筋勉勉強強地控制住這一觸即發的狀況。印象中那次的蕨餅有黑糖跟原味的,切成大大塊的樣子,卻有著跟豪邁外表不符合的細膩美味。但兩個人根本吃不完,最後只好含淚地揮揮衣袖,不帶走那盒蕨餅。真正的「蕨粉」由蕨菜根製成,並不便宜。許多地方的蕨餅其實是以主原料為樹薯粉的「蕨餅粉」做的。這回沙知直接用先前炸魚做藕夾的太白粉來做平民版的蕨餅。不幸在煮的過程中便遇到停電,只得臨時收工,因此最終成果不太符合她的標準。做的過程我還沒到家,沒辦法記錄食譜。沙知答應改天再把食譜給我。由於這次成品是白色的,跟印象中偏透明的蕨餅不一樣。我一時沒認出來,讓沙知把漢字寫給我看才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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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出麻煩沙知幫我帶來的和果子書(我看不懂日文可是折服於插畫的可口誘人),我不求甚解,僅以漢字推敲揣測其意,大概以片栗粉代替蕨粉已是常態。我們這次既然走克難路線,便直接以湯匙挖出一球一球的蕨餅丟到黃豆粉裡打滾。看著一大塊白白QQ的蕨餅,不由得想到以前外婆偶爾從市場買回家的新鮮客家麻薯,一大塊尚未切割。麻薯極柔韌,只有外公的手勁才有辦法把它用筷子對半絞開。一半留在袋子裡,一半再剪成小小塊的任我們沾滿花生糖粉吃。吃的時候要乖乖坐好,不能講話,才不會噎到。自家製的蕨餅雖然長得像麻薯,質地卻相當不同。軟嫩細緻而入口即化。用叉子叉起後得迅速送入口中,不然便會因它自身的重量而碎裂。視覺神經傳送到大腦的訊息跟實際唇舌間的感受衝突甚大,很是驚喜。

直到晚上看了新聞才知道,機場附近的累積降雨量為126公釐,破了過去五十九年的紀錄。更誇張的是,在短短兩小時內下完了平均一個月的雨量。僅僅七小時便超越了1954年那場下了22小時的暴雨。且剛好遇到下班通勤時間,許多人被困在地鐵站或火車站裡動彈不得。有條主要的高速公路完全因積水而癱瘓;有輛通往近郊的火車被水困住,七個多小時後乘客才被疏散。即便擔心沙知隔天的班機是否會因此延遲,上網查詢也無法獲得明確的答案。只得聽天由命,再去吃一碗咖哩。

後記:

隔天,多倫多部分區域仍然停電,機場卻照常起降。我苦等不到通知停班的電話,只得在我家樓下揮別沙知,期待他日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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