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CN Tower決戰之日來臨。（前情提要：CN Tower, here I come! 倒數七小時 ）
辦公室的同事約好早上八點集合。前一天晚上我熄了燈，從房間的窗口剛好可以眺望CN Tower閃爍著絢麗挑釁的光，不敢相信我竟然自願要去爬它。躺到床上之後怎麼都找不到適合入睡的姿勢，翻來覆去好半晌才矇矇朧朧滑進夢鄉。六點四十被自己的鬧鈴吵醒，潛意識地不想起床。不到三十秒谷先生跟著打電話來確認我是否清醒。沒想到我睡性相當堅強。口齒清晰地接完電話後又翻身睡死。直到預計出門的時間都過了，谷先生又來電催促，我才大難臨頭地跳下床，十分鐘內和妹妹兩人叼著麵包衝出門。由於過於在意自己可能會遲到，反而沒有多餘的精力煩惱緊張真正的挑戰了。
出了地鐵站一行人一路狂衝，我不禁擔心會不會到了目的地我也精疲力盡了。為避免爬到一半血壓過低會暈眩，即便沒食慾我還是硬吃了半個紅豆麵包。事實證明甜麵包可能不是長程運動前最佳的早餐選擇。紅豆泥讓我口渴想喝水，卻不敢喝太多，只含了幾口。後來隱隱有點反胃。似乎紅豆泥沿著食道在向上爬。谷先生說我是太緊張了。沿路看到許多跟我們同行的人均身著勁裝。多倫多十月的早晨大概只有攝氏10度，我在T恤外加了羽絨外套，短褲外又套了件長褲。看到別人光裸著的胳臂和大腿我忍不住都要替他們發抖。迎面而來的則是一群面紅耳赤鬢髮凌亂的藍色人潮，我彷彿可以看到他們頭上蒸騰的熱氣飄成一朵冉冉白雲。
到了集合地點只見同事圍成一圈在發東西。幸好我們只遲了五分鐘，還有人還沒到。總共領到一條螢光綠的腕帶和一個有署名的信封，信封裡裝了一個固定在白色腕帶上的計時芯片。由於這個活動強調Hands Free，不只無法攜帶相機、手機、和MP3，連水瓶也不可以。因此所有東西都要固定在手上。
人員到齊一切就緒之後，我們依照指示向CN Tower的方向挪動。先前集合的Convention Center和CN Tower之間以SkyWalk連結。啦啦隊員們在電扶梯處跟我們揮手道別，有點像是在機場出境處吻別的畫面。接下來走了七八分鐘才終於到達塔下，沿路指引方向的義工看起來都像是高中生，每個人都（裹在大衣裡）非常亢奮地替你加油打氣。義工甄選標準大概就是要有辦法一大清早展現出這種跟周圍不太合拍的超級活力吧？沒想到因為人數控管的關係，最後還在戶外大概等了十幾分鐘。我的外套和長褲都留在集合點，只得在早晨的寒風裡瑟瑟發抖原地跺腳取暖。等待的那幾分鐘猶如一年般漫長。我極力遏制向上看的衝動以免我當場喪失鬥志立馬棄權。但這種明知不該看卻又忍不住想看的誘惑實在太強大，不然藍鬍子的地窖裡就不會藏那麼多不能說的祕密了。從CN Tower正下方向上仰望，脖子很痠，看不到塔尖，彷彿站在巨人的腳下，相當震懾人心。然而自尊心不准我臨陣脫逃，我只好故作鎮定地繼續排下去。首先要先經過安檢人員的金屬探測才得以進到建築物主體。接著還要過一個會噴氣的閘門，可能是要消毒吧？經過這一切的關卡之後，恭喜你，終於獲得爬樓梯的資格了！
以往進CN Tower都是搭電梯的，第一次知道樓梯間的位置。進了樓梯間後的第一個小平台是正式的起點，要先在這裡刷過你腕上的芯片以記錄你花費的時間。從這一刻比賽真正開始啦！我的策略從一開始就是3S--slow, steady, but never stop。我深知我欠缺瞬間爆發力，但是續航力還不錯。打一開始就沒有跟人競爭的打算。進了樓梯井後就開始埋頭苦爬。
CN Tower的樓梯完全是金屬的，寬度大概夠兩個人並肩而行，兩側均有扶手。每12階左右會有個迴轉平台。跟我公寓每6階就要轉一次相比，不論是心理還是肉體的感覺似乎都輕鬆了一些些。樓梯井燈光略顯昏暗，除了平台處的照明燈外，每隔一段距離會有個透光的牆洞。是否看得到外面我不知道，我所有的心思意念都專注在我的腳步。每層樓的平台會貼上樓層數，約每十層樓會有待命中的醫護人員。牆上還貼著鼓舞人心的標語，印象最深刻的是Pain is temporary, pride is forever。這分明就是劉俠女士的「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啊！比較偷懶一點的大抵就是Left, right, left, right, step by step這種，基本上只是把我心裡的獨白掛到牆上而已。
同行的同事很快就超越了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因此加快速度，用自己的步調就好。我想盡量忽略樓層號碼。如果從頭開始就一直在心裡算減法，計算還有多遠才到達，我覺得這樣很容易沮喪，畢竟總共有一百多層樓要爬，愈算只會讓自己腿愈軟愈喪志。但由於樓層就標示於每一段樓梯的盡頭，實在很難不看到。於是就在CN Tower的樓梯間，我鍛鍊著視而不見的禪定工夫。既然決定要走「慢而不停」路線，我安分地沿著外車道堅定地向上。前十層樓咻一下就過去了，漸漸有點喘。告訴自己起碼25樓應該是小意思，不可以示弱，於是繼續向上。過了一定樓層數之後，靠牆休息的人逐漸變多。三不五時會有一些人從後面快步超車。大約到60樓左右，待命的醫護人員不停地告訴經過的眾人只剩一半樓層了，企圖藉此鼓舞士氣。於是我又對自己說，既然我曾經完成過一次75樓，這次應該也做得到。那不如到75樓前都不要停下來好了。我就靠著不停對自己下承諾再跳票的心理戰術，一路向上。過了75樓的目標是101樓，說服自己這樣就代表我可以爬上台北101。過了101後，真的就是對自己賭一口氣，不管我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到頂端，我都不要停下腳步休息。
許多事先的擔心並沒有想像中嚴重。我不存在的幽閉恐懼症沒有發作，樓梯井的空間也比想像中寬敞。也許是因為樓下安檢及人數控管的關係，同時在爬樓梯的人並無想像中多，並不太擁擠。傳說中太晚去爬可能會聞到前人嘔吐的餘香，幸運地沒有發生。沿路我只看到一位先生坐在地上接受醫療照護。大部分的人都按照自己的體能狀況在挑戰，實在不行了就在平台處倚牆休息。重複地抬腳向上爬這個單調的動作也沒有無聊到把我逼瘋。原來我並不需要音樂來轉移注意力，原來我可以只專注在一件我甚至不特別享受的活動上。
近年來心理諮商領域裡相當流行的概念Mindfulness強調的就是留心在每一個當下，注意自己身心靈的此時此地的體悟。不去評斷好壞優劣，只單純經驗、承認、並放下每分每秒的感受與想法。看似簡單，在繁瑣忙碌的日常生活中，要做到其實出乎意料之外的難。在煮飯時我想著隔天工作的行程；下班搭車回家時我只顧著讀手中的小說；就連吃飯，有時還想看部電影。想做的事太多太雜，掛心的事又多如牛毛，常常一心二用，到最後疲累到了骨子裡心靈卻不感到滿足，覺得自己只是個半吊子，什麼都沒有真正享受到。沒想到，就在這昏暗狹窄的樓梯井，我達到平日追求而不可得的境界。全心全意只想一件事，全身的細胞只有一個目標，「不要停」。左腳抬起後換右腳，右腳後又跟著左腳。肺如火燒，呼吸愈來愈急促。把平常教案主的呼吸訓練搬出來。無論如何記得要深～呼～吸～腳痠了，膝蓋軟了，背後汗溼熱氣蒸騰，大腦發漲微微暈眩。是的，這一切我都體會到了，但是我全都不在意。
途中看到一位裝有義肢的中年男子十分堅定地獨自向上爬。這樣強大的精神力讓我深刻反省，是否在過往過於容易劃地自限，輕易說出「不可能」？先前在排隊時也看到隊伍中有年僅八、九歲的男孩和爸爸手牽手在等待。還有頭髮花白的爺爺奶奶們。如果我家外公在這裡，我相信他可能也會腳癢地想去爬一爬。
我以為整段路程最艱困最難以忍受的就是最後的十樓了。因為知道即將抵達終點，開始在心裡倒數。卻又因為肉體到達了極限，分外覺得每一樓層的12階特別漫長。然而同時卻又因休息在望，可以藉此逼迫自己燃燒最後的一絲精力，就算快個三秒鐘也好。看著樓層數逐漸增加，我也運足最後一口真氣企圖衝刺。在我心裡已是這輩子最豁出去不顧一切的速度，看在他人眼中大概足可媲美行將就木的跛腳老烏龜參加龜兔賽跑的速度吧。當我終於穿過樓梯盡頭那道小門看見端坐桌子後面的計時人員，我以想像中的一個健步向前並將我的手湊到掃描器上記錄我完成的時間，以為在這瞬間我已完成今生最瘋狂的承諾，可以凱旋回家跟人說嘴了。沒想到，工作人員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指指她左手邊的另一道小門，告訴我「加油！就快到了！」電梯搭乘處還在上面喔！
那一瞬間，我只差沒有當場跪倒痛哭失聲。造化弄人，原來，最艱難的一段現在才開始啊！
計時已經停止了，我大可好好休息一下再繼續。但我知道我一旦停下來大概會拒絕再挪動任何一步了。牙一咬心一橫。我繼續爬。最後這段的樓梯間裡沒有標示樓層沒有鼓勵標語也沒有人告訴你到底還有多遠。這種徹頭徹尾的茫然無措參雜著一點彷彿被整的怨氣讓我頓時有點失去希望，自豪的意志力幾乎要崩毀。我沒有數到底有幾層，只知道每一步都比之前還要沈重。到最後，支撐腳步的真的只剩心靈的韌性。我一定一定一定要完成！
這次總算真正到達目的地了！跨過安全門進入大廳的瞬間夾道的義工鼓掌歡呼，用剪刀剪下我手腕上的螢光綠腕帶交給我。遠遠看到有先抵達的同事在對我招手。停下來之後只覺得好熱，彷彿T恤覆蓋著的肌膚都在焚燒。但卻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喘。領了一瓶水之後我走到戶外觀景台。陣陣強風襲來。汗水瞬間乾了同時也覺得冷。明知運動之後不該馬上吹風，卻捨棄不下這片千辛萬苦才得以觀賞的美景。我沒帶手錶，粗略猜測當時約莫九、十點。朝陽照射在湖面上，粼粼波光讓人幾乎無法逼視。環著圓形觀景台走一圈，多倫多市景盡收眼底。先前上來過兩次CN Tower，即便票價不菲，上來也只是觀光客式的蜻蜓點水，試圖辨認方位和幾個著名的地標，再踩兩下鼎鼎大名的玻璃地板，躺在上面照張相便簽到完成。搭著快速電梯幾分鐘又回到了地面。我從沒現在這瞬間如此全心全意專注於我雙眼所見雙耳所聞全身髮膚所受。沒有相機，所以我只能用我的神經與細胞記憶這剎那的感動。
搭著電梯眼睛還不用眨幾下就回到了平地，簡直不敢相信我十幾分鐘前拼死拼活地才爬了上去。出了CN Tower我終於放任自己抬頭仰望。CN Tower仍是高聳入雲的，但那睥睨的神氣似收斂了許多。沿著原路走回集合點，看到許多迎面走來的人，想必正要去挑戰巨無霸。我努力露出志得意滿輕鬆自得的姿態，希望就算無法鼓勵到別人，也不要嚇到人家才好。同事倒是很好心（抑或壞心眼？）地對人群高聲警告"RUN!!! when you still can!"回到Convention Center，最重要的就是領取那件證明你今天爬上CN Tower一遊的藍色T恤。首先經過一個櫃台讓工作人員讀出計時芯片上的時間，再拿著那張珍貴的小紙片讓另一個工作人員把你的光榮記錄寫到T恤上，然後就可以意氣風發地走在大街上，即使冷得要命也硬是要只穿件T恤好露出背後的時間。
當我終於排到讀時間的櫃台，工作人員抓著我的手在儀器上掃了兩遍。雖然這位太太面無表情，但從她微微一皺的眉間我察覺到案情並不單純！心跳都要停了，還以為我的芯片好死不死是個瑕疵品，或是我刷時間的時候動作不夠確實導致高科技失靈沒有記錄到。其實稍早剛開始爬樓梯的時候，人還不太累，我擅長瞎操心的性格曾作祟，讓我擔憂了一會我出發時是否有好好刷過我的計時器，苦思我到底有沒有聽到逼聲。後來呼吸都來不及，也就把這小事拋到九霄雲外，或者大概遺落在87樓或94樓了。一直到這瞬間，我的擔心排山倒海向我襲來，臉都僵了，大腦一片空白。幸好就在這時工作人員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快速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幾個數字，遞給我的同時還投給我一個鼓勵與理解的眼神。我鬆了口氣後情不自禁跟她說我差點兒都要哭出來了！直到這時我才低頭看了捏在手裡的那紙片，看到我辛勤鍛鍊這十天以來獲得的成果。
從來沒有打算要競爭也沒有要跟誰比快，只要能夠完成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收穫。沒想到，各位親朋好友，我竟然獲得了～
26分24秒的成績！也就是說我在半個小時以內，爬過1776個階梯，抵達五百多公尺高的半空中。我自己都沒有料想到竟然可以低於平均值。以我平常四體不勤不愛運動的體能狀況來說，這真是個奇蹟。不得不說句老套的話，有志者事竟成啊！靠著我的意志與驕傲，我不辜負自己地完成了這瘋狂的挑戰。
下塔之後和同事們一起去吃早餐。吃了兩口我的Egg Benedict後我已了無遺憾與牽掛，可以閉目見周公去。周圍的同事在談笑，我只能掛著朦朧禮貌的笑容佯裝投入。三魂七魄有一半已在回到溫暖睡床的路上。離開餐廳之後，再遠眺一眼CN Tower，決定自我感覺良好地說一句「我來，我見，我征服」。這個上午的成就足夠讓我未來說嘴五十年吧！
2012/10/21捕記
打電話回台灣跟外婆報告順利爬完CN Tower平安返家，隔日沒有瘸腿也沒有動彈不得。外婆說她這幾天正惦記著不知我到底去爬了沒有。十分鐘對話中連問了我三次究竟CN Tower有幾層樓，然後唸著說她要把樓數跟我攻頂的秒數都寫下來。外公相較之下相當老神在在。聽我報告完我人生創舉後，雲淡風輕地說：「啊，妳年輕人沒問題啦！」畢竟「要活就要動」是我外公奉行不二的原則，想必在他心目中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愈活愈年輕，每天慢跑每週爬山，區區一個CN Tower，小意思啦～
留言列表
